第23节
??司露如此想着,心中暗下决定。 ??迟则生变,择日不如撞日。 ??不如,就明日晚上,离宫出逃。 ??* ??是夜,王殿之中,灯火葳蕤。 ??寝殿之内,呼延约卓半靠在床上,透过半开的窗棂看着湛蓝如洗的夜幕,时不时有夜莺飞掠而过,发出一声两声的啼鸣。 ??回忆年轻时的种种,呼延约卓的目光变得悠远绵长,他十六岁继承王位,年纪轻轻就成了北戎的王,数十年来驰骋草原,东征西战,威名远播,宛如草原上勇猛的雄狮,所到之处,人人望而生畏,俯首称臣。 ??可苍老便像是这世间最可怕的毒药,让他丧失气力,失去斗志,甚至到了最后,连站都站不起来了。 ??呼延约卓躺在床上,轻轻阖目。 ??任凭过往的记忆走马灯似的在眼前,完完整整回放了一遍。 ??最后,他睁开眼睛,深深叹了口气。 ??那些光辉的日子,就像过眼云烟,过去了,就再也不会回来。 ??从前,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,轻易可执掌他人生死,可如今,垂暮重病,缠绵病榻,命由天定,再也掌控不了命运了。 ??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席遍全身。 ??好在,密信已经派人传去托塔部落了,再过几日,二王子回来,他也可以交代身后事了。 ??他的一生,便就此尘埃落定吧。 ??窗棂半开,冰凉的夜风灌进屋子,吸着冷气的呼延约卓猛烈地咳嗽起来。 ??“咳咳咳……” ??烛火下,他掌心赫然溢出骇然的鲜血。 ??“巫医……巫医……” ??他唤了半天,却久久不见人来,好不容易喘过气来,却见门扇被人推开,一人走了进来。 ??铎铎皮靴声中,来人身躯高大,眼神幽暗,手中端着药汤,朝他走近。 ??“父汗,巫医不在,儿子来给您喂药。” ??竟是呼延海莫。 ??他怎么进来的? ??“怎么是你?”呼延约卓面露不悦,“巫医呢?” ??呼延海逻没回来前,他不想让任何一个儿子近他的身,看到他的孱弱。 ??他也对此下了禁令,可呼延海莫是怎么进来的? ??“自然是正大光明地进来。” ??呼延海莫含笑朝他靠近,皮靴在地上踏出踢踏声,在夜深人静时格外清晰,一种不安油然而生。 ??“守卫呢?大祭祀和巫医呢?” ??呼延约卓警惕起来。 ??呼延海莫笑道:“守卫已被我控制了,至于巫医和大祭司,已经弃暗投明了。” ??呼延约卓感到了危险,颤抖着唇角,瞪着他:“你……你要做什么?” ??“自然是——”呼延海莫拖长了尾音,漫不经心道: ??“取代你,当北戎的王。” ??呼延约卓目眦欲裂,攥紧了拳头,怒视着他,几乎从牙关里迸出的几字。 ??“你要篡位?!” ??“是又如何?”呼延海莫将手中瓷碗递到他面前,汤药的气味他很熟悉,是呼延海逻每日都会派人送来的补药,因为宠信这个儿子,他从不疑有他。 ??可眼下,他却隐隐觉得不对劲了。 ??呼延海莫慢悠悠道:“想你早死当王的,可不只我一个。” ??呼延约卓如遭雷劈,一把将药碗掀翻在地,“你说什么?” ??哐当—— ??瓷碗碎在地上,碎片飞溅。 ??呼延海莫拍拍手叹道:“可惜了,这可是您最宠爱的海逻,亲自命人配制的药,无甚毒性,却能让您的身子在不知不觉间一日日地垮下去,如此,他也好早日登上王位。” ??“逆子!” ??呼延约卓发出声嘶力竭的怒吼,他气红了眼睛,浑身止不住的颤抖,怒急攻心下,竟生生喷出一口血来。 ??鲜血喷溅,将帐幔、锦被染得鲜红一片,触目惊心。 ??呼延海莫却浑不在意,好似面前的不是他的父亲,而是他的宿仇。 ??他轻轻道:“父汗别气,我已替你报仇了,黄泉路上,他已早早在等您了。” ??“你、你……” ??听闻海逻已死,呼延约卓更是悲愤交加,多重刺激下,他又猛咳出一口心头血来,眼看就快不行了。 ??他垂着脑袋,气若游丝,用尽最后的力气控诉着: ??“我当初……就不该对你手下留情……才埋下了……今日祸根,遭到了……神罚,神婆说得没错,你是天生异眼的不祥之物,是个杂种、怪物………” ??“我不是杂种!” ??呼延海莫平生最听不得这个词,尤其是从呼延约卓的口中说出。 ??他凭什么? ??凭什么将他生出来,又要将他舍弃、残忍地抛下山崖毁灭? ??受刺激的呼延海莫爆发了,瞪大的瞳孔在火烛耀熠下闪现出金蓝之色,有种骇人的凌厉。 ??“为什么!为什么我一生下来就要被你抛弃,被你毁去,受尽唾骂、白眼、嘲辱!又为什么,呼延海逻那个蠢货,却能被你放在掌心,护着捧着,视作珍宝!” ??“我不服——” ??呼延海莫说着说着,突然嗤嗤笑起来。 ??“所以我只有让他杀了你,才能解气。” ??“这是因果循环、是世间报应。” ??说着说着,他似是发现了什么,缓缓垂下眼睫,嗓音也逐渐低下去,最后竟带上了些许鼻音。 ??“一切都是你该尝的恶果。” ??可他控诉完这一切,却始终等不来任何回应。 ??回应他的,是沉寂,以及灌入窗棂的寒风。 ??床榻之上,耷拉着脑袋的呼延约卓。 ??早已闭了眼,断了气。 ??* ??夜已深,王后殿中,司露端着厨房刚熬好的补汤,走进了春草的屋子。 ??屋里生了碳盆,暖融融的,好似还掺了松针,带着淡香。 ??春草披衣未眠,正立在灯下作诗。 ??家道中落,被充入宫中为奴前,她也曾是饱读诗书的世家小姐。 ??春草尤擅诗词。 ??此刻,她将才思倾泻于笔端,神情沉静又专注,连司露来到她身后都未察觉。 ??“鬓边海棠红,犹梦一枝春。” ??司露喃喃读出来,直赞道:“好诗。” ??春草转过身,纤瘦的脸庞,乌玉般的水眸,含蓄笑道:“公主谬赞了。” ??司露将手中瓷碗搁在桌上,上下打量着她,语带疼惜,“瞧瞧,病好了以后,身子却还是这么瘦,怎么补都补不起来,真是叫人心急……” ??司露絮叨着,春草弯了弯唇宽慰她:“公主别急,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,这不是冬日天一冷,咳疾就又犯了,才会补什么都不起来,都是陈年旧疾了,我心里有数,没什么大碍的。” ??司露叹息一声。 ??春草从小就体格不健,是个弱美人,与武将之家出来的春熙有着天壤之别。 ??她举起桌上瓷碗递给她,“那你快把补汤喝了,我也好放心。” ??“谢谢公主。” ??春草接过补汤一饮而尽,又轻轻将碗搁下。 ??见她喝碗补汤,司露郑重其事地与她说回正题。 ??“春草,我与春熙决定了,明日晚上动身离宫,届时你与我们一道,我们三人同进退,好吗?” ??司露目光坚定,言语诚恳,试图说服她,可春草却想也不想就回绝了。 ??“公主您别劝我了,春草不走。” ??司露微微一愣,却听她又意志消沉地说道: ??“春草一介残颓多病之身,跟不了你们跋山涉水,回不到中原去的……” ??“可你不能放弃希望。” ??司露打断她,目光灼灼如炬。 ??“咚——” ??恰在此时,铜钟大作,如雷奔鸣,响彻四野。 ??“咚——” ??一声接一声。